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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兮丽江·魂兮中甸
作者:石头 2000-01-07发表于长城小站

  (磊)
  我们走了11个小时了,大约是全程的五分之一。火车上挤满了人,从不满周岁的婴儿,到白发苍苍的老人。刚才还看见那个老太太蹲在座位间的通道里在啃一个西红柿,一个孕妇和她的丈夫没有座位,在一些好心的当兵的帮助下,勉强挤着坐了,四个人(加上未出世的孩子应该算是五个)在一个座位上,不知还要挤多久。生活会是如此辛苦,生活不能用想象,否则不可想象的就太多了。我现在就无法想象回去的路。
  所以不用去想现在,去想一想丽江、中甸有没有我们心中的湖,一片蓝色的,映了白云的湖水,映了两岸金黄的树,映了雪山、绿野……
  但现在终究只走了11个小时。
  对面的两个小伙只到西安,还有5个小时就要下车了。他们爱称自己是西北人,但不是歌里唱的那种“西北的(那个)汉子,红菱菱的腰带”打扮,他们头上没有包白汗巾。但他们象西北所有地方的人一样,热情、爱交谈(当然也有一个腼腆),乐于助人;打起牌来还有一点点狡猾。
  我们已经走了11个小时。
  现在已进入了第二天,虽然距离刚才仅仅过了半个小时,但我们已进入了第二天。第二天将是艰辛的,希望在凌晨4点,西安将下去一大部分人,到成都人们全下去。看!我又犯了想象的毛病。火车上的人被圈在铁盒子里,不是麻木的无法想象,就是胡思乱想,但终究觉得艰苦的环境对人是有益的,我从前坐过那么多次火车,在适宜的,相对松散的空调车厢里,从未写下过什么,但在这里却浮写连篇。
  (新)
  当我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三天早上7点了,车外的空气湿润、凉爽,吸进鼻子里感觉很舒服。这段路列车一直在钻山洞,最长的山洞大概运行了有10分钟,让我觉得这铁路修得真不容易。山上的景色真美。也许由于海拔高的原因,白云就象炊烟从山脚下升起,整个山涧雾蒙蒙的,要不是坐在火车上,真感觉到了仙境。出了山洞后,我看见了一种橘红色的小花,成片成片的,颜色象有毒,但很灿烂。
  (磊)
  火车上终于变的非常非常舒适了。
  西安并未缓解拥挤,但到了成都,火车长长的吐出了口气,也吐出了超载的人群。我们每人都占了一个三个人的大座,比卧铺的那种鸡舍还舒服,虽然短点,腿得绻着。现在有心情欣赏车窗外了,景色当然很美,象是风光片,但总是“断片子”,因为要过山洞。
  终于不再钻山洞了。因为接近了西昌附近,这是一片盆地,这里的人们看上去生活得平静而安逸,只有流向外面的河水、铁路,与飞向天外的火箭有时会引起他们的一点点注意力。河水是红色的,我猜它是金沙江,红得象这里的土地,如同昨天遇见的嘉陵江,黄得象它的土地,人们总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,也许就是这种缘故。我觉得土地是母亲,山是父亲,而水(河流)是儿子(湖水也许是女儿),因为山永远站在那里,高高地向外眺望,而儿子却迫不及待地向外流,流向外面 的世界……
    
  江水呀,
  这是怎样的河流
  澄红的胶泥
  拥挤着共同向前
  并行着一起移动
    
  行间
  有人跳出来
  翻滚成浪花
  它要回头么
  但这仅仅成了一瞥
  瞬失的,凝重的一瞥
  化做白色的浪花
  消失了
    
  快了,快了,越来越近了,这是第三天的上午11点。
  另:嘉陵江的上游在陕西,黄土地;金沙江的上游在四川,红土地。
  这天应该是第四天了,我们还耽搁在路上这一次是在公路上,要是没有路的原因,应该已经抵达丽江了。
  但这是怎样的一条路,一脉脉山,滚滚的江水,以及阴晴的天气啊。路不时被山石、泥流所阻断。(我趟过了一小段泥石流的地段,鞋上沾满了红泥,泥很细腻。)太希望天气放晴了。听说这个季节应该是很晴朗的,但今年很反常,确实啊,全球都反常,不就是因为北京反常的潮湿闷热,才向往这四季凉爽的丽江么。
  不过堵在路上,我却不是很着急,一副很平常的心态。因为作为我个人对此无能为力。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很多,平常心很重要,但平常心不是强努出来的,强努出来的东西带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,自然而然的心态才是真的。
  堵在这峡谷、溪水当中,会有很多事情令你惊奇。在相隔十几公里,甚至几十公里才有一座沟通两岸的桥梁,在深谷上住着众多的人家,在对岸的山上,红砖青瓦的房子很多,远远看去很精致。那砖是怎样运上去的,他们种的粮食是否要运下来卖?人的生活能力有多强,真是象我这样生活在城里的人无法想象的。城市就象一个大的机器,吸收着、生产着、排泄着,人在其中只能相互依赖。而一旦离开,将会死去。
  而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是真正独立与自然抗争、共处的人,但他们又是怎样贫苦而闭塞的呀!我感觉他们与我不在同一个世界,不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,仅仅是隔了这层车窗,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相互沟通。
  忽然想到,如果社会对曾经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公平一些,在他们返城后给予再多一些,他们会带回来更多一些,他们会带来更多清新的生活方式,把城市更新一些,少一些陈腐。但这将是怎样的幻想啊!人一旦聚集成社会,就如一股清溪进入死水潭,不久将发臭、腐朽,再污染新流进来的清溪。这一切无可改变。人类社会将走向死亡。
  走出旅游区的丽江,来到它的生活区,才能真正体验到它。宁静清新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,那永远也不会被打破的氛围。无论是世间风雨,还是天地自然的振衰,这里永远是一团天地人和的气氛,宁静幽长的街道,与到处静静流淌的清洁城市的水流,永恒守立在远处的雪山。
  一个安详闲逸的妇人,抱了她的小狗,在阳光下的门前空场上看着我们,如同看在那里已经上百年的老树与一两块不起眼的石子。小狗扑楞楞跑过来,洁净的长毛带起干燥纯净的黄土,它轻轻撞倒在妻的裤腿边,耍赖似地躺在地上。妇人轻轻地唤它,狗儿爬起来,躲到了妻的脚后。妇人走过来。妻轻轻抚摩狗儿的额头,将它抱起。狗儿在妻的怀抱里眯了眼睛,一动不动。我们于是攀谈起来。妇人同样来自遥远的北京,丈夫在这里的人大工作。安逸的生活使她的脸儿圆满,高原的太阳没有在上面留下什么。在这里住了十几年,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了,她平淡地说着,这一切对她没有什么意义。时间、她、院门、高高的古树与不断变幻的阴影,以及我们、她的狗儿,都在这里,她拥有这一切,这一切也拥有她。“好好看看吧,再见。”她说完便沿了土路漫步而去,狗儿颠儿颠儿地跟在后面。
  我们沿了路的走向,向城的更深处走去。
  天上飘来一片云彩,于是便下了雨。在遍是阳光的雨里,伞成了累赘。我们奔跑在不会有车来往的街道上。一家杂货铺的小小房檐下,炉子上的小小油锅里,削了皮的土豆被炸得冒着热气,几个金黄的炸好的土豆在锅边的油箅子里,三毛钱一个。我们要了几个,热心的大妈把辣椒油浇在上面。筷子扎进土豆里,它便裂开了,松软而面的芯儿里腾出一股热的香气。清新的土豆的味道,刺激的辣,与顺了房檐而挂起的雨帘,当然还有我冒了雨在小街对面买来的本地啤酒。矮小的木凳上,我与妻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着。一个小孩儿端了碗,盛了几个炸土豆,掏出磨烂卷边的钱票,收好了找零,边撕着焦黄的土豆皮,放在嘴里吸溜着,边冒了雨向回跑。依旧在忙活着的大妈的脸上,笑容永远在那里流连。
  不久便放了晴的天,路口小小的蔬菜市场,爬在窗口与路人交谈的老人,小石桥上阳光里晒的两簸箕红果,这便是我心中的丽江,永远的丽江。
  离开阴雨迷朦的丽江,与妻一起去中甸。人们传说那里是香格里拉,这个外来的词汇,我总把它与著名的旅馆联系起来,所以没有什么感性的认识。
  去的时候,路过虎跳峡,江路时宽时窄,弯洄遍布,但江水总是湍急汹涌,那感觉不是水在流动,而是整条江在一起向前涌,没有头,没有尾,无休无止。峡谷里依然是云烟雾雨,不见天地。有一处在修水电站,隆隆的大卡车,冒着黄烟的烟囱,遍地的红泥浆与恣意横流的污水。人昏沉沉的,不知将去向何处。
  后来才得知,那并不是虎跳峡谷,而只是金沙江的一条支流流经的无名峡谷。
  渐渐的,山峰之间的阴云中露出一小片蓝天,很蓝很亮。路不断在升高,离开峡谷来到峰顶,云也被突破了,在人目光平视之处,由阴郁的灰色,变成了闪亮的白色,一团团,一簇簇地涌起来,凝固在蓝天之中,高山在眼下,远远的山峦是青黛色的,层层叠叠。
    
  白云上住着一群人
  因为那里有他们的村市
  
  下了车,便感到阳光以能量的形式充溢全身。
  笔直的马路上,进藏与出藏的汽车不时来往,热闹非常。这是一个巨大的货栈与客栈。非常的地理位置决定它永恒不变的性质。所有来这里居留的人,都成为了它的子民与建设者。各个种族与宗教信仰的人们,融合在这里。
    
  一个年轻的喇嘛眼里
  闪着智慧的光芒
    
  人是不能稍微舒适一点的。在来时的硬座火车上,还每天记一些,可在旅途中的旅馆等处,却什么也没有写,虽然很多时候都想提笔,但很懒,觉得只有一两句话,太麻烦,还是应该再勤奋一些。
  现在只有靠回忆进行了。
  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年轻的喇嘛。他安稳地坐在他的经堂里,当我进去时,他微微向我一笑,我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着智慧之光。
  我是怀着一种超乎平静、自然之心,扫过他的房间,他的房间在寺院的最高处,按照计数应是第五层,房间宽敞明亮,他坐在铺有垫子的长长的木阶上,他身后的窗户敞开着,外面是蓝天与白云。在他的房间里边走边看的过程中,我们的目光偶尔相遇,又平静地挪开,象一对不用过多打招呼的老朋友。最后我转到了他身旁。
  “你好。”他对我说,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。
  我觉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,随即我对他说“你好。”我是如此纯净地对他说。这绝对是我第一次说这两个字,用我的心。
  他指一指身边说:“坐一会儿。”我于是坐过去。我们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。
  他问了我从哪里来,是否就我一个人来的。我问他在这里待了多久,是否将永远呆下去。
  他静静地回答我他已经在这里十八年了,还将一直下去,说这话的时候,窗外飞过几只小鸟,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,看小鸟飞逝在蓝天白云深处。于是我们又把目光转回来。我看见了他面前的经书。那是梵文(或藏文?)的经书。我问他这里讲了什么,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,闪出了智慧的光。我相信那是佛光。他静静地慢慢地说:“好事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,有什么样程度的结果;坏事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,有什么样程度的结果。”
  “好事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,有什么样程度的结果;坏事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,有什么样程度的结果。”这两句话他仿佛说了许多许多遍。这两句话回旋在我的小宇宙里,时间凝固住了,我被笼罩在佛光里……
  我对他说:“我走了,”我站起身。我郑重地对他说:“再见!”
  “再见!”他说。眼里满是智慧祥和的光。
  我听了他的话,在他的房间外,也就是四层房顶上向着他的房间,也就是寺院的顶部有的金碧辉煌的房顶照了像。当然,中间也有他的那扇开向蓝天与白云的窗,但不知有没有他的背影。
  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专门服侍活佛的年轻的喇嘛。活佛住在他的对门的房间里。房门上了门帘。
  他还告诉我从明天起,寺院里将有一次连续七天七夜的诵经,除了吃饭与稍做休息,所有喇嘛都要轮班诵经。
  脚向下踩着的楼梯,发出“咚咚”的响声。我感到我会融化在无休无止连绵不断的坚定的朗咏声中,得到彻底的洗涤。
  下来时,温暖的空气又将我凝聚起来。妻闲散地躺坐在下面大殿旁的台阶上。
  走出了寺宇,在公路的尽头处,我们踏上了穿村而过的土路。高大宽敞如殿堂般的藏式房舍,显露了藏民们宏大的性格。高高的双侧斜铺的屋顶。二层是他们的生活场所,中间是朝向远方的毫无遮拦的厅堂,房间门开在两侧,而每一个房间都最大程度地设了窗户。接地的一层大概是家里的牲畜用的,三面围墙,朝前一向完全开放。在房脊,屋檐,立柱,窗棂,以及一切的微小细节处都装饰上了他们独有的民族图案。看来从无际的高原搬来这里,他们不可能狭居在北方低矮的房舍中,更不要说我们城里的“鸽舍”了。几个孩子在他们建房的巨大木料上玩着牌,稀奇而欢乐地扭头看着我们,我向他们挥挥手,走出了他们的村落。
  蔓延到山脚的种了青稞的土地上,缓缓走来背了满满一垛青稞的藏族妇女,在比她高出近一倍的谷穗中,她头上的红色头巾,随她坚稳的脚步一跳一跳。在缀了白色云朵的无宇蓝天下,从广阔天地里向我走来的她,恍惚间让我感到了了名画《拾穗者》。而融入了这一画境的我,却又看不到自己,感觉不到自己……
  画过画儿的妻举起了照相机,将镜头对向这一切。
  她抬头看见了我们,看见了对向她的镜头,又低下了头,平静地转过身去,一动不动。
  妻无法按下快门,我抬手拿开妻眼前照相机,静静地望着那麦垛后的身影。
  她缓缓转回身来,我向她投去歉意的微笑,为我们的卤莽;她的脸上闪过的是一丝难以觉察的羞涩,如同犯下了一点点小错的少女。我惊呆在当地,对她那纯洁的感情无从做出任何反应。她又开始迈开脚步,一步一步,走过我们身前,渐渐消失在村口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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